稻妻月

【咒回+武侠】东京祓妖(三)

※2023/12/23修改版※


铁骨娘(三)


  花家来了汴京数日,到底不是此处本生本长的人家,一时慌忙仓促,诸多事务交接颇生混乱,也不知哪里透出的风声,本地牙行瞄准了花家现下需大量采买乃至补充人手,无不来奉承应答,更不提京中生意往来,人情应酬……忙忙乱乱许多时间过去,行囊衣箱竟还有不少未有打开整理的。

  花家几个排行靠前的兄长一合计,他们本就是让自家七童来这散心的,何必让他也跟着在里头为琐事忙累?花满楼被简单嘱咐几句,他本人并无意见,几个家生老人每天定时将少爷领出去,把他安在花家新宅落附近的小食摊上,日色平西时分再把人领回来。汴京富丽繁华,正如绝世美女的风情要用尽全身的感官一并去体会,光是昼夜不息的人声和丰富的食物香气就为花满楼铺出一副市井乐游图,秋老虎尚在,加入井水湃过的鲜果等美口糖食的冰酪仍然畅销,尽管炎热,炊饼、顶皮酥果馅饼等熟食也未必没人青睐,每逢出炉,揭开笼盖,铺位跟前必定大排长龙,夜市收拾后不到一时辰,早市的炊烟又袅袅升起,这热火朝天的烟火气连高墙后的深宫之人都能感知一二。

  陆小凤抚掌大笑:

  “花满楼啊花满楼,你铺垫了这么长,就是想说——你是在食肆摊子上有的奇遇吧?”

  花满楼只是笑。

  纵然是天子脚下,又有开封府坐镇,汴京多官宦子弟、皇亲贵胄仍是不争的事实,讲粗些,一板砖砸下去,多的是什么王爷,什么世子在那破口大骂,鞭声簌簌,此外豪门富贾子弟呼朋引伴,乘车打马于市井飞驰也是常事,时有磕碰,当街纠纷不在少数,欺男霸女之辈也偶有出现,这些个热闹如戏文一样一折在花满楼耳边演过了,剩下的还是最普通的平头百姓们的家里长短。花满楼从江南的百花楼走下来,坐到汴京的市井里,颇有看尽人间百态的感慨。

  于是缘分也如既定一般到来。

  那天也是合当有事。

  陆小凤本以为经了金鹏王朝一起闹剧,好朋友明镜美玉似的心难免一时蒙尘,至少这之后遇到相似的事,酷肖当时的少女,要付出善意时说不定会有所踌躇。

  花满楼一圈一圈地摩挲着茶盏的边沿:

  “我本也以为。”

  他们都明白这里头的未尽之语。

  少女出现得着实恰到好处,比剧作家苦于稍后的转折铺垫,便挥手一笔,令山灵草木一并化身窈窕婀娜女子,且歌且舞而来——比这还要及时恰当。

  在花满楼更进一步的讲述前,陆小凤还不能够确定天下真会如此巧合吗,连城璧所遇的那位智趣颇雅的神秘美女(连她自己都自称美女,当中活泼有趣连城璧都不禁流露一抹笑容),恰恰会是一骨碌挨坐在花满楼手边,半点不见外要他请一餐饭的少女吗?花满楼所坐的桌椅不远处,还有一摞被她按某种顺序,扔垃圾似的堆在一块的寻衅滋事之徒——如若南侠展昭此时在京,必定会从这熟极而就的手法里,锁定她就是那个让开封府连丢三日饭食的犯人。

  连城璧说,那是位异于常人的美人,让他想到夕阳时分天边的火烧云,预示着次日朗朗晴天。由花满楼的五感,充分体会了的那位少女,又给陆小凤的想象拼上了一片色彩斑斓的碎片,其快乐明丽不由得令他心生憧憬,自然而然,增添许多好感。

  陆小凤叹道:

  “我若早些接到你的信该多好。”

  花满楼无法视物,这道冷硬的事实时不时以一抹回南天的潮湿,蒙上这对好朋友清明的心壁,渗出惆怅的水汽,势必要让它生出不可逆的丑陋霉斑。然而,或许是在与久别重逢的好朋友,讨论令人心情愉快的话题的缘故吧,此前总是不知不觉围绕着他们的这股潮湿感,今天竟一点儿也没可以反扑的机会。

  话题进行到一定程度总归会沉入一种寂静里去,秋老虎天里的毒辣随日头偏移递次减弱,吹拂而来的熏热渐渐冷却,晒得蔫头耷脑的花草逐渐恢复生机,它们的香味不由教人心神振奋。在这难得无所事事,放空自己的静谧里,陆小凤已经喝干整整一大注壶的美酒,花满楼的茶,也已经淡味近似白水。

  几枝鲜切蔷薇插在清透的水晶长颈瓶里,不声不响地吸着水。

  它是如此鲜妍蓬勃地绽放着,汲汲生存所需的一切养分,并不是为花满楼照料它,而赠以美丽的风姿和宜人的香气,它只是在绽放。早已远去的少女突然从那深浓的,仿佛散发着釉光的阔大叶片里,鲜艳绸缎般的多层花瓣里,以及残夏的香味里冒了出来。

  花满楼记得自己那会这样说,现在也还是不清楚,为何就那样脱口而出了:

  “我看不见。”

  方才她还说个不停,什么都抖出来,鸟雀一样活泼,蓦地,有一会儿的静默,很快地,她想要补偿这段空出的时间,爽利的话朗朗地铺出一片:

  “没关系,我也只剩一边好眼睛了。”

  ——我非把那下三滥的刨出来不可。

  这句就近乎是喃喃了。些微的负面情绪洩出来,反教人心安了,因为知道她也是肉体凡胎,不是尽善尽美,假得像戏文折子。

  花满楼有那么一会儿是欢欣的。

  能够坦然得接受别人的好意,并给予他人同等的善意回馈,这也是项极了不得的才能,如果非要以江湖习气为这些琐事排序论号,那么拥有许许多多微小优点的花满楼必定是天下第一了,他总是率先想着别人的良善之处,话语里也好,举手投足间也好,全然没有算计他人的酸腐臭气,但也绝不教人把他算计去了,简直是这莽莽浊流里的一块芳汀。

  这姑娘予他的同样如此,明明花满楼所付出的,不过是些最细碎不过的,换成谁都能轻易做到的事。

  被人认真对待的感觉的确不坏。

  她做着常人无法想象,难以胜任,因为恐惧而下意识避害的工作。她说,真要比喻的话,她的官话说得并不熟练,一个一个词语在舌头上囫囵地滚着,就像从一大把钥匙里找着唯一一把正对锁芯的:

  “呃……大概是像给河道挖掉淤泥吧。”

  然后一长串听不清的含糊咕哝。

  很快他又忧虑起来,正因她是无可替代的,可以说是当中翘楚的,不吝于微末的一点光亮,只身面对着无垠夜色。

  他只能想到螳臂当车。

  花满楼如世人所言是个瞎子,心可不是,嗅觉、味觉、触觉、听觉,这些都告诉他,这是个还太过年轻的少年人,流落他乡,没有同伴相依,也无师长庇护,算不得安好,竟也未彻底地发疯。

  陆小凤适时插进话来,就像恰到好处的一行眉批:

  “只要找到那‘下三滥的’就行了?那可还治得好……?”

  陆小凤的脑海里,迅疾地过着海量的消息:下三滥的,那该是情仇?还是家恨?她挨着的又是什么毒?听连城璧所言,仿佛形容半是红粉佳人,半是森然枯骨,别说乍见吓一跳,乍一听也着实恐怖。若光是伤人肌体还便宜些,他就去寻最好的名手,替她再画一张新脸罢;若是定下时效,危及人命的,也不知他的人情够不够得请动某位神医……说到底还是信息太少不得而知,只晓得元凶的手段着实歹毒可恶,可称闻所未闻。心志平和之人绝做不出类似用滚水灌溉名花的粗暴行径来,他听着已过的事项,都为其轻描淡写里藏着的焦灼惊心起来了。

  可是——很快,陆小凤又奇异地安下了心,虽然她的过往仍如烟如雾不可考,只要她还有着个明确的目标,他也能循着留下的蛛丝马迹一路追了去。

  ——她总归是鲜活又真切地存在着的吧?

  花满楼没作声。

  两个好朋友默契地想到一块儿,沮丧变成双份,比黄金还要沉重:应当是再治不好了。即便找到了,也只会是泄愤吧?估计她也不会假手于人,也只能是她才办得到。

  反倒还是她来安慰人的:

  “这有什么关系,我只要知道自己是又时髦又漂亮的就好了。——我最喜欢这样的自己了!”

  当时的花满楼附和着她话语里细碎糖粒似的开心,这之后从花满楼口中听着转述的陆小凤,苦笑着捻了捻他的胡子。

  想不到她竟顽强地从莫般苦楚中挺了过来,倔强地向刻薄世人们展示自己的美丽。

  这还是个相当年轻的少年人,出奇得会安慰人,也太坦然地接受了自己遭受的一切。衬得他们的怜悯,怜惜全然居高临下,自以为是,教人难以忍受。

  花满楼有副最柔软不过的心肠,他爱花,爱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待人也从来温护,尤其是对美丽的姑娘们——正如这姑娘闲聊里所提的那样,她未谋面的某位师兄道:

  “要比对待花朵和蝴蝶,还要更温柔珍重的。”

  说得真是好。

  ——“你叫什么名字呢?”

  她在花满楼的话语掷出之前,更早些轻轻地走了。

  她和花满楼素昧平生,摸不清路数,来得时候也太像巧合,轻飘飘地拍一下肩,就将压着他升起的疑窦跟多日的郁结如数拍走了,夏日暑气里沁了一大碗冰酪似的,未曾这般清爽过,如此恩重竟只要两碟子裂口大肉包,一大碗冰酪,有近一半又兑了温茶分予他一半,很孩子气,花满楼不禁失笑。他孤身一人坐在花家新宅附近的食摊上,搬来汴京这么些天了,他才知这是在某个包子摊,过往的时日啊,就和那些芜杂情绪一起,这么一去不回了。从心底抑制不住的轻快爽利带动了脸上的笑意,映在旁人眼里怕是莫名其妙的,店家桌椅都有擦不去的积年油腻,烟火气沉沉,而她只在边缘沾了沾,又隐进黄昏和夜里去。也许回头了,也许没有,他希望是偶尔的一个回首,得到一个极短暂的回眸也好,凡事花满楼在心底都期望着向好的那一面,它们会带来砂金似的细小喜悦,聚集在一起如闪亮的溪流,长久地支撑着他的心灵和信念。

  花家老七触着怀里膝上,不知几时她丢来的寥寥花枝,花枝叶俱全,时已入夏,花气袭人知昼暖所言不虚,为了照顾他特特拔了刺,心头不由一暖。

  他想起自己那声问:

  “你叫什么名字呢?”

  其实她早就给了答案。

  陆小凤听他的好朋友说:

  “下次得请离娘姑娘,吃些比包子更好的。”

  同之前那些蒙受恩情的人一样,花满楼尽心侍弄着那几枝馈赠,时过半月有余,它们仍甘艳如刚折下,尽职尽责为他祓净周身污秽,汴京城里这座崭新的百花楼和矗立在江南烟雨里的那座百花楼一般,都是既馥郁又清艳的好地方,只是有了这么些枝蔷薇的参与,又变得不那么一样了,百花楼的大门是为需要帮助的人们所长年敞开的,而这当中有一小块,是专为佑他安宁的。

  陆小凤好喝美酒,爱管闲事,喜欢美人,更喜欢结交各种各样的新朋友,对这可能,不,是即将成为他朋友的姑娘,他的好奇心是累积得越来越多,他艳羡他的朋友们有着共同的奇遇,与这姑娘有着一饭交集,开封府用三日饭食换了一大捧常开不败的江边香花,连城璧有碧绿依旧的无患子,花满楼有一丛好蔷薇,他更是心痒难耐,真希望哪日请她一餐饭后,从她手里接过几枝盛放的花。

  汴京很大,但陆小凤正好是个闲人,她又仿佛把这儿视为她的责任,兜兜转转尽在城里,他一点都不担心,他们会在哪个好吃食肆里见着的,也许明天,或许很多个明天。

  汴京又很小,狭窄得好似几成江湖都挤在这儿,明的暗的脏的干净的,冥冥中有些什么把数个点连缀成线,迟早把陆小凤拽向这个神秘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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